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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程

你大概没有想到会收到我的信。请你不要急着把信丢掉或是删掉，不想看就先放到一边，就当是你从来没有收到过。

首先我要申明，在我们父子之间，是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所以无论将来事情怎样，问心有愧的人是我，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并不介意你妈妈让你随她的姓，改姓庄。不然的话，如果那一天你妈妈又重组家庭，一家里面有三种不同的姓氏，也够奇怪的。

现在每每想起来，我都非常后悔，2010年那次回国，虽然有种种不愉快，我都应该和你在一起多待些日子。一晃出国五年，你已长成少年，我都不知道如何和你相处了。哪里知道上次一别之后，又是一个五年一晃而过。

给你写信的目的是什么呢？

如果必须要找一个原因的话，那我想最最深层的原因，恐怕是我想要和你交代一下关于我自己的一些事情。当然真正的原因要复杂得多，这一个，应该仅仅是其中一个比较核心的驱动因素而已。

所谓交代的起因是这样的：2010年那次回国，我曾经去给你的爷爷奶奶上坟。当时我是包了一辆出租车过去的。拜过之后，我还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

时值初夏，墓地依山傍水，景色开阔，周围绿树葱茏，远处太子河水曲折流淌，当时心里感觉轻松了好多。

回程时和司机聊天，他说经常跑这条路，很熟悉。经常在下半夜，有喝过酒的客人要包车来这里。夜里的墓地，幽暗寂寥，月亮的光，好像罩在层层纱幕后面，隐约朦胧。当他在下面停车场等待时，能够听到那些醉酒的客人，在过世的亲人墓地前嚎啕哭诉。

当时听了这些话，我忽然泪崩。

我们这些飘零海外的人，太能理解这样的感情了。

另一个起因是：你可能不记得，我的原生家庭有点复杂，有点不愉快。而今十几年过去，时过境迁，我却时常梦到故人。不同的情境，却是相同的伤心落泪，常从梦境中哭泣着醒来······

一个人永远不可能无视他的由来，即便表面上从未想起，也一定会出现在某晚的梦境之中，并且无比清晰。

你别误会。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如何如何。正好相反，是为了让你明白，你无须怎么样。

就像我一再说的，问心有愧的是我，在你的成长中缺席。是我做出了移民的决定，抛下了你们母子。所以，无论将来我们的道路是否会有交集，你都没有任何过错，也无须承担任何责任。

归根到底，说白了就是，我不想你将来有任何负担，对于过往，有任何负疚感。已发生的种种，你当时还小，不是你所能控制的。希望你能过你自己健康快乐的生活。

说到底，之所以会有以上种种想法，都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缘故。

没有宗教信仰这件事，细究起来，也是挺可怕的一件事。它容易让人不知敬畏，只图实惠。据说有宗教信仰的人，会很垂怜那些没有信仰的人们，认为他们生活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因此才会有那些传教士，试图来拯救我们的灵魂。

之前读过一本书，叫《斯通纳》。里面有一句话，我认为说明白了这种处境，抄下来给你看看：

He took a grim and ironic pleasure from the possibility that what little learning he had managed to acquire had led him to this knowledge that in the long run all Things, even the learning that let him know this, were futile and empty, and at last diminished into a nothingness they did not alter.

(他从这种可能性中获取一种阴郁和具有讽刺意味的快感，这种可能性就是，他努力获得的小小学问启发自己达到了这样一种认识：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

这就是所谓的无边暗夜—永远的虚无。怎样来抵御它呢？我看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斯通纳靠的是尊严—基于自尊的尊严。也就是咱们常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个需要的是大勇气，我想绝大多数人都不会这样为难自己，而是选择眼下看得见的实惠吧。

你瞧，这就是我，大而无当。你妈妈就看不上我这一点，因为它毫无实际的功用，且只起消极作用。

还是和你说一下当初决定移民的事情。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天刚刚开始黑下来。咱家那天的晚餐非常简单，很早就搞完了。我相信好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时刻，忽然一下，心里面就很萌动，就想要出去走走。我那晚就特别想去一个明亮温暖的地方吃一点东西，或者去一个亮堂喧闹的地方逛一会儿。

咱们一家三口人下了楼，手牵着手站在路口。

你还记得楼下那条路吗？每到下班时间，路上都会挨挨挤挤的，有好多小贩。

现在小贩们都已散去。昏黄的路灯下，只剩下各种垃圾表明曾经有过的喧闹与混乱。已经好些天没有下雪了，天干物燥，灰尘弥漫。初冬的冷风扬起土屑，路边的垃圾—纸片，包装袋等等—也随风飞舞，还不时地在空寂的道路上，形成一个个小漩涡。偶尔有晚归的行人，也是垂头丧气状，低着头匆匆而过。

咱家三口人站在路口，茫然四顾，如在荒原，孤寂寥落。颓然意识到，根本就无处可去。

应该就是在这个节点，下定了出走的念头。

你可能要说这也太文艺了，也是一种大而无当。当然还有一些更具体的也更容易罗列出来的原因。可是这些年来，每当回首过往，这个场景都会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而且越来越清晰。

谁知道呢，潜意识就如同隐藏在冷寂海水下的冰山，有多幽深，有多庞大，谁能说得清楚呢？

你看我，本来是说要向你交代一些事情的，却扯了这么多虚泛无用的话题。这大概是中年危机的一种体现吧。

我还没想好怎样把这信寄给你。我倒是希望能使用传统的纸质信件。可是，咱们隔了这么远，估计到最后还是要给你发邮件了。这也是一种图眼前实惠的表现吧。

不过提起笔（敲键盘），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开始了以后，感觉好多了。